四、从文化史看 在韦伯提出他的论题之前,德国乃至整个西方学界,都将现代资本主义视为一种纯粹的经济形式。既然是纯粹的经济形式,就不会有别的内容,譬如精神、文化和宗教,经济的就只会是经济的。但韦伯决定要将一种价值引进来进行这场关于现代资本主义起源的论战,并从社会学意义上来看待这种价值。他要打破现代资本主义是纯经济形式这种普遍的学术观点。 在一位文化史学家眼里,任何文化的核心问题都不可能是资本主义活动本身。即便从纯粹的经济观点来看也是这样。因为资本主义在不同文化中普遍存在:投机资本主义、商业资本主义,或者是以战争、政治和行政管理所提供的获利机会为取向的资本主义。所以普遍文化史/世界文化史的核心问题绝不会是资本主义活动本身。不同文化/文明,都有一种精神性的力量作为其文化史的核心问题并对经济起着作用。 当然这种作用并非都是促进经济发展的,有可能是一种反作用,譬如诸文化群体中普遍存在的经济传统主义观念对现代资本主义形成的阻力。但这至少说明,非经济的力量可以对经济产生作用。 从文化史的视角来看现代资本主义,这种经济形式的背后必定关涉中产阶级的工业资本主义及其理性的自由劳动组织的起源。现代资本主义的存在,必然首先是对自由劳动的理性组织这种非经济的社会变革。是什么力量促发了对自由劳动的理性组织呢?现代资本主义之所以出现在西方,就是因为西方文明率先出现了“中产阶级”。这也是西方文明的一种独特性。是什么造就了西方中产阶级及其独特性呢?造就西方中产阶级及其独特性的力量,也就是现代资本主义出现的原因。我们在西方文化里来找寻这种原因。 现代资本主义一直受到技术上的支持,没有数学的在先发展,就不可能有精确的核算,而数学又依赖于西方科学。所以据此推理,现代资本主义的根源似乎是西方科学了。 实际上,在西方,科学与资本主义实现了一种良性互动:科学为经济提供技术,经济为科学研究提供支持。虽然如此,但不能用这些经济意义上的机会的可资利用性来解释西方科学的起源。鲜有大科学家是为了经济利益从事科学研究的。毋宁说是为了对其学术事业的信仰。当然,技术发展出来后,会被应用于社会而产生经济利益。 但科学技术并不是资本主义产生的根源,譬如,印度是数字的发源地,却未能发展出资本主义的簿记系统来。阿拉伯完善并推广了印度数字,但也未能发展出来。 谈到这里我们发现,西方社会一直有着激励科学的独特品质。它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品质?这种独特品质是来自西方社会结构中的哪一方面呢?因为,显然并不是社会的所有方面都具有这种品质。在宗教改革之前的西方基督教社会,罗马教会与科学总是对立的。也就是,这种品质显然是来自宗教改革后社会中的某些新兴的团体。 法律和行政管理无疑很重要,因为资本主义不只是需要组织自由劳动力和计算,还需要一种可信赖的法律和依照规章制度办事的行政机构。但在没有法治的国家也可以有资本主义,当然是冒险性的和投机性的资本主义。但资本主义还是可以在这种不民主的政治环境里存在的。可现代资本主义若没有理性的法律和行政的社会环境是不可能存在的,它强烈依赖于一个法治国家。 但也只有西方,才会有这种完善的法律和行政来为现代资本主义提供支持。现在新的问题又来了:西方这种法律和行政又是如何产生的呢?当然,资本主义的财富也为培养训练有素的法学家和行政人员提供了支持,譬如资本家对大学教育的资助。但是,西方的法律和行政并非起源于资本主义的经济资助。经济利益不可能创造出法律来。它可能是诸多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问题是,为何资本未能在中国、印度或伊斯兰世界产生它在西方的那种影响呢?或进一步来问,为何这些国家的科学、艺术、政治、经济发展没有步入西方所特有的那种理性化轨道? 人们或许开始将问题的答案转向西方的“理性主义”了。 在一百年前韦伯的时代,人们是广泛使用“理性主义”这个词的。但在韦伯看来,不见得用得准确。他要澄清概念,将“理性主义”相对化。譬如基督教通过祈祷和默想来感受上帝的“神秘冥思”,韦伯就将这视作是一种理性化。为什么?因为他们的这套感受上帝的行为类型很专业。如何祈祷,如何默想,是有一套专业的方法的。所以它达到了在它这一领域的理性化。我们穆斯林的礼拜也是这样,“鞠躬、口头、末坐定,大成、立站、念真经”——我幼年时师傅教的礼拜口诀,能把这些步骤做好,我们也可以说礼拜达到了“理性化”。 不仅如此,茶也能喝的很“理性化”。 但是,韦伯说,宗教这些领域的理性化,如果你是站在别的生活领域的视角看,就会觉得这是“非理性”的。他说,从一个视角看可能明显是“理性的”事物,换另外一种视角看可能就是“非理性的”。不信主的人,见信主的人做礼拜,必然会觉得他不理性。但反过来,信主的人,见不信主的人不来拜主,浑浑噩噩地不知所以然地活着,也可以说他不理性。对此韦伯申明了他的观点:人们可以从各种有利的观点和目的以及终极取向来对这每一个领域进行深入的“理性化”。——任何领域都可以达到理性化。 这就使得“理性主义”相对化了。 理性化可以存在于各种生活领域,存在于各种文化生活圈。在科学的领域有,在宗教的领域也有。我们可以从文化史的视角,观察不同领域的理性化之间的差异。但是,在此之前,我们首先要确认人们生活的哪些领域被理性化了,以及是如何走向理性化的。也就是这一领域理性化的起源。谈到这里,就又回到西方的独特性上了——宗教领域的理性化也是它独有的特征。现在的任务就是找到这种特征的根源。 经济必然在人类社会中起着重要作用,对历史现象的每一种解释都要考量经济因素。但也要反过来看:经济的理性化,不仅要依赖于技术的理性化和法律的理性化的在先发展,而且更为重要的是,人们必须先有一种使它理性化的观念。人们必须从观念和生活方式上有一种采取行动的倾向/性向。如果人们从观念上抵制资本主义,那么它势必就无法发展,更不可能达到理性化。在历史上,宗教伦理一直对人的生活观念产生着影响,形塑着人们的生活方式。韦伯提到了他的论文,也就是本书。至此,韦伯已为“新教伦理”的提出,做了充分的理论铺垫。 在韦伯德文版的三卷本《宗教社会学》论集中,《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和《新教教派教派与资本主义精神》这两篇论文,被置于论集开始部分。这两篇论文,主要论述的是宗教观念对一种新的经济思想的产生所起到的作用,或言对一种经济制度的社会精神气质的影响。韦伯要论证现代资本主义精神与新教伦理之间的关联性。 “‘诸世界宗教的经济伦理’的系列论文”,是指韦伯随后要开展的《中国宗教》、《印度宗教》等研究。韦伯要把几个世界性宗教拿来,研究它们与经济的关系,以及它们与所在社会的社会阶层之间的关系。也就是在一个文明中宗教对社会的影响。韦伯要看在别的文明里,宗教的发展/宗教与经济的关系和宗教与社会阶层的关系,然后将它的历史发展过程拿来同其在西方的发展进行比较。通过探讨宗教在非西方社会的历史与西方社会的历史,看宗教在西方社会有何不同。 宗教必然都会对社会产生影响,都有着伦理性,包括经济伦理,但现在问题是,它在西方是否产生了在非西方世界不同的影响,这种不同就是西方所独有的了。然后把这个特征提取出来,从因果上解释宗教在西方对经济伦理所产生的特别作用,即在非西方社会没有出现过的作用。 但韦伯并不是要进行宗教比较研究。要进行这样的研究,就必须吃透每一个要研究的宗教对象。不全面了解一个宗教,如何进行研究呢?但韦伯并不是要搞宗教比较研究。他真正要研究的,是宗教在西方社会对经济的影响。但如果他只是单独在西方社会来论述宗教与经济的问题,这种论述就有可能不真切,也就是这种所谓的宗教对经济的影响可能是不真实的。你必须证明,宗教在西方确实对经济产生了不一样的影响。那如何能证明呢?就是把宗教在非西方社会对经济的影响拿来,同它在西方的影响相比较。所以基于这个目的,韦伯是对照宗教在西方的路径,来看它在同一路径上在非西方的发展/发展理路相对照。这就不是宗教比较研究了,而是借助非西方宗教的历史来考察西方宗教对经济的影响。 所以,韦伯指出不要夸大这种对非西方诸文明宗教研究的重要性。研究这些文明和宗教的学家,不会发现韦伯会对他们的专业领域在挖掘历史材料方面有新的贡献。韦伯只希望他们在各自的专业领域,能帮助认定他在研究中所触及的一些要点没有客观上的错误。若一个研究者只能借助于译介过来的材料,而无法直接用其语言阅读第一手文献,那么,就有充分的理由来谦虚的看待自己所取得的成就。而作为一位文化史研究的大家,他很清楚,这些译介来的材料,其作为历史研究的成果,可能还不完善,所以对引用它们感到担忧。 这些研究价值几何,在这一领域的专家最有发言权。可不论如何,这种研究应当被理解,因为他的目标是找寻资本主义精神的根源。迄今为止,这样的目标,以及这种宗教与经济的研究视角,在韦伯之前还不曾有过。若不能对西方的宗教与经济同非西方的宗教与经济进行更深入的比较,以及在一切科学研究都将被更替的命运上,韦伯说,他的研究很快会“过时”、被新研究所更替。尽管如此,韦伯还是担心进行这样的跨学科比较研究会越俎代庖。 同时他对其所在时代的学术风潮进行了猛烈批判——现在的学术风气力图使我们相信,真正从事专业研究的专家已经无用了,或是认为,可以为迎合大众像预言家那样搞研究。这是今日各学术领域业余爱好者的风尚。许多学术领域都得益于业余爱好者,他们对学术给与关注,有时也会有独到的见解。可如果我们都是以这种半吊子作风来搞研究,使这种作风成为研究的准则,那将是科学的终结。想猎奇的人,可以去电影院,影视文学会对这类研究的主题有声情并茂的展示。只有冷静和客观的经验研究,才能远离这种半吊子心态。 既然是学术研究,那这部书就不是新教的宣传材料。想听布道者可以去教堂。还有文化优劣的问题——韦伯是不会对文化进行优劣评判的,读者不要从这部书得出西方文明优于非西方文明的结论。韦伯穷其一生,在学术的旷野里,猛然见到造物主布设的人类历史途径,在远处若隐若现。我能相见到他窥见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的关联性时的激动之状。但韦伯克制了他自己,他只是注视着那条天路,一言不发。他不能将对它的全部思想都写在这部书里,尤其是他的冲动和喜悦。他必须冷静下来,故作镇定地向读者讲述。必定他不是先知。若是他毫无保留地讲述他的见闻,那只是在掩饰他与自然之美的距离和自己在对它精神感知上的匮乏。 要研究亚洲宗教,就得先阅读民族志。这是历史研究的基础。可韦伯主要是论证资本主义精神的起源,所以,他并没有去掌握其所在时代的最先进的民族志研究,没有像历史学家那样去考证这些历史文献所记录历史的真实性。并不是因为精力有限,——研究不因精力而取巧,主要是他基于自己研究的目的,只想看看在东方社会宗教/文化担纲者对人的生活所发挥的影响。当然,充分地阅读民族志,才能更好地看到这一点。所以,他还是承认,他的研究是有缺陷的,希望能以他的宗教社会学的专业性来弥缝补苴,并希望民族志学者对此给与批评。 韦伯也担心,他对西方独特性的揭示会引发种族主义者的联想。若一再发现西方在一些领域的理性化,而且是唯有西方实现了这些领域的理性化东方是没有的,甚至是在互不关联的领域,如宗教、经济和法律,也都关联在一起理性化了,那就不免会让人从当今流行的人类学联想到遗传问题,认为种族从中起到了关键作用。持这种观点的人,显然是偏向生物遗传的。一百年前,正是进化论大行其道、德国日耳曼人主义高涨的年代,但韦伯逆时代潮流而行,否定了这种观点。 他说,社会学和史学的主要任务,是揭示人在面对命运和环境时的反应,解释历史。只有当种族神经学和种族心理学,能替代社会学和史学的这一任务,能真正把握人类历史的脉络了,那它们才真正超越了它们在目前的初始阶段,成为一个成熟的学科了;到那时,或许它们能够对此处研究的问题,给出一个让人满意的答案。但现在还差得远。若是贸然使用遗传因素来解释问题,就是过早地放弃了社会学和史学所能达到的认识,而拱手将问题交予那些我们并不真的了解的因素了。 我们看到,韦伯的批判还是有所保留的。这主要是因为,在种族优越论和进化论大行其道的年代,他还是有点担心,这些新兴学科的发展会在最后颠覆他。可现在看来,过了一百年,许多新兴学科成了昨日黄花,而韦伯的研究却仍熠熠生辉。
四、从文化史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