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版《热什哈尔》刊布记

2024年08月09日
张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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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是在一九八九年的斋月,我住在宁夏青铜峡旁的鸿乐府清真寺里,白天封着斋四处访问,晚上在寺里和阿訇满拉闲谈。考古和历史出身的我,心里纠缠着对未发现史料的情结。一天晚上,当又听到我反复说历史的重要、尤其民间内部可能存在着重要的历史纪录时——马兆麟阿訇突然站起来说:「我有一本经,拿来你们看看!」

   这就是哲赫忍耶派在乾隆四十六、九年的残酷镇压之后,于潜伏中以阿拉伯-波斯文写成的历史《热什哈尔》一书的出现始末。

   阿訇马兆麟提供了祖辈秘藏的抄本之后,年轻满拉(经学生)杨万宝、马学凯立即开始了翻译。几个月后,译稿杀青,三联书店愿意出版它,但是要求推荐者作序说明并署名负责。那是一个恩泽美好的时代。三联版上市不久,台湾商务印书馆的总编辑郝明义先生隔海识珠,于是好事接连,繁体字商务版接踵问世。我的序写得轻浮,如今汗颜不敢引用,只一句「抄本亦极少」,猜测抄本不会超过三十部。

   确实不可思议。奢望什么三十部,年年盼想,岁岁流逝,连第二个抄本也一直没有出现!不觉之间,日换星移,三十年光阴弹指而去。

   哪里能想到:就在三十年后的今天,准确地说是在二〇二〇年的疫中五月,我手里已经拿着第二个版本。它就是此次新译依据的、甘肃宣化岗印刷的新发现手抄本。据末页题跋,书抄写于光绪十三(1887)年。

   换句话说拥有的已不是孤本,有了两本以上便可以查勘对校。

   于是新的工作紧张重开。比起一九九三年的宁夏版翻译出版,此次(2020—2021)完成的是一部古文献整理的诸项作业:1,原件刊布;2,翻译(包括逐字旁译与全译);3,与宁夏版的对校勘误;4,语言与历史要点的简单注释。

 

(二)

   在一九九二年一月于日本发表的「隐藏的中国伊斯兰教秘密数据:热什哈」(隠された中国イスラム教の秘密资料[ラシュフ]、东洋学报第73卷1—2期)中,我对此书所作解题如下:

   「热什哈是一个基于阿拉伯语动词Rashaha,即『流汗』、『渗水』的词,这一书名还见于西亚苏非主义的著作中,比如:乃格式板丁派有『Rashahat Aynal-Hayat』。」

   著者姓马,经名艾布埃拉曼.阿布杜.尕底尔因曾住甘肃伏羌东关内 ,「关里」 一名由此而来。只 能据各种资料推测他大约是清代干嘉之际的人,他是陇南地区民间的大学者,影响至今深入人心。坟茔在张家川附近的莲花城。

   关于书题该再作说明。抄本原件并无标题,「热什哈尔」是它不精确的音译。只不过三十年多时光里这一译法被民众接受和熟知,甚至在莲花城关里爷墓上的对联中,关里爷的后代也在使用这一汉译。

   而甘肃版的封面上,印有书题 كتاب الرشحة الشريفة(al-Rashḥatu al-Sharīfatu),不知乃是原有,抑或后来补加。但这一名称曾见于本书在清末民初的续作、曼苏尔.马学智的《哲赫忍耶道统史》一书的前言中。再参考前述乃格什班丁耶教团的名著Rashaḥāt 'Ayn al-Ḥayāt,其意为「生命泉之滴、生命之泉的露珠」,因此,本书书题意即「珍贵的露珠」。

   关里爷此书前半以阿拉伯文夹杂波斯文、后半则全用波斯文写成。简单地归纳其体裁,是以一个个「وروى」(意为:相传,波斯文部分为 نقل است كه)依次排列,叙述全部内容。

如今我们能懂的多些了:作者关里爷的方法,与写作《先知传》的伊本.伊斯哈格,以及「圣训」诸作者一样:首先列出「传承人」及其资格,然后笔录他讲述的传说。对「传述资格」,阿拉伯文献的古老规矩是细说谱系。而关里爷则或以目击者身份(如对第二辈平凉导师穆宪章),或依规矩讲清传承者的脉络。

   一种新文体,连同它的新奇思想在中国出现了,散发出一种罕见的气息和魅力。

   这一著述体裁在一个面孔陌生、出笔蝌蚪的「关里爷」笔下出现,确实给中国的旧式读书人以摸不着头脑之感。但是一旦视野随着时代获得了开拓,人们便发现唯有它,才清晰地标识着十九世纪中国回教知识分子对历史、世界、苦难,以及同时表达的哲学与文学的水平。

 

(三)

   如今对照原文,书中的处处细节给人久久的惊奇。稍举一例,一个人名「祁阿訇」,居然用「محمد لواء」(穆罕默德.旗帜)以谐音「祁」。而「田五阿訇」则用「دانشمند پنجم حلوائ」(答失蛮甜五)的称谓来曲折地表达(答失蛮一语是元代对伊斯兰教职人士的译名),甚至「李」偏要写成 ا دبى(礼节),页页不胜枚举。至于全书的后半,则干脆改换以波斯文写成。无疑,选用隐语而摒弃简易的拼音「小儿锦」,只是为了守密。

   所以这部书首先是一部受难民众的抵抗史。但心思全不在历史进程、满纸荒唐言的写法,又实在使读者怅然。毋宁说它是一部社会史,抑或是农民认识论的阐述?它透露的回教社会的内部结构方式,封建地缘社会的依附关系和百态图景,它与中亚乃格式班顶耶教团的纠葛关联——全都藏在密密的蝌蚪文里,不理睬人们是否能懂。

   新译本的一个特色,是发掘出大量十八世纪黄土高原的门宦与南疆乃格什板丁耶苏非派之间的传授濡染消息。一系列人名地名对象术语,「喀什噶尔」、「吐尔逊巴巴」、「馕」、「仪式」、「依禅」 等,都诱人遐想。读着沉吟,一个轮廓在页面行间朦胧隐现:那是一个今人不知的大交融时代,也许它还是苏非主义的全盛期。文中浮现出的这些维吾尔常用词,一个个白纸黑字,指示着西口内外两地之间丰富的瓜葛纠缠。

   如今读来,《热什哈尔》中「穷人宗教」的特点、以及不厌其烦娓娓道来的奇迹故事,不仅醒目甚至给人刺激。但它最大的贡献,仍是记录和强调了中国的苏非主义先驱马明心拒绝世袭的事迹。

   同时它若似白描,生动勾勒了一幅幅黄土高原的众生相。它貌似意在宗教,写出的却是社会。读着它,人们渐渐接近了十八、九世纪中国底层的一隅,那是一块由于过度贫瘠所以才不可思议的土地。

   奇迹论有着它的地理性。神秘主义惟有在那一类风土中,才能种籽发芽获得蔓延。因为在那里人们被极度的「饥寒」驱逐, 苦苦地寻找依靠与搭救,赤贫中高于一切的指望是神秘主义的「道」。特别在乾隆四十九年的极致镇压之后,人们连对造反也已绝望,他们被隔离于社会之外,而体制的宗教又说教着,把这种生存合理化。于是神秘的传说在褴褛人群间秘密潜行。是的,惟有那些「不可能」的故事才是人心慰藉。它们愈传愈烈,脍炙人口,被坚信为唯一的拯救。关里爷挥洒着流畅的下里巴人话语,大刀阔斧地描绘了一幅时代巨画,也顺手嘲弄了与奇迹论孪生的教条主义和装神弄鬼。他笔下的宗教社会满是人间烟火,圣职圈子一望形形色色——三十多年后对照原文品味,隐身的作者,他的火候能力,甚至他的竹笔书法,都令潜读的人震惊不已。

 

(四)

   二〇二〇年时值瘟疫,蛰居中甘肃版新抄本从天而降,宛如一剂抗疫的妙药。这一次绝不能让机会流失,我指的是让这部古籍按照学术规范刊布问世的机会——这一次我们将排除万难,让这部民众秘藏了二百年的著作,以崭新的面貌送达读者手中。

   一九九三年三联版《热什哈尔》译者之一马学凯先对两个手抄本作了审阅。一边协助的我列出了约一百处要点,和马学凯一起对这些要点逐一核查。每个单词都使用微信、语音、截图、手书照相、阿文打字——仔细检对过。可怜的我并无长策,办法是同步咨询背景不同的阿语达人,对马学凯的结论二度把关。最后,全书的关键语句和段落旁都贴上了楷书的阿文和对应的汉译,以待更深入的讨论与驳难。

   这一阶段结束后,令我们振奋的是:除了极少的个所须加修正之外,一九九三年译文经受住了考验,因此三联版与台湾商务版是可靠的。

   值得一提的错译是:三联版第38、41等页把「喀什噶尔」译作了「哈土哈尔地」或「西口外」。此事责任主要在担任助手的我,当时的我缺乏敏感,胸中没有对苏非传播的整体感觉。

   第二步由民间学者马学华接手,他正式承担了校勘、新译、注释的重任。参照明初官译《元朝秘史》的方法,新译本的格式是:抄录原文并字字「旁译」,一节结束再疏通「总译」,文末再加注释与校勘记。自夏入冬,马学华的译文一页页积累。这位石嘴山下的农民内秀严谨,农忙季节白天在玉米地里劳累,夜晚挑灯伏案,把阿拉伯文、波斯文、中文用娟秀工整的字迹写入译稿。另一位不愿署名的朋友也不惮劳碌,全力帮助译者起草注释、提示思路并费力排版。

   新年肇始,举意抵达结尾,一百六十八页难辨的手抄本均被解读。如今楷书清楚,逐字可查,湮没年深的文献,将以全新的面貌贡献给社会。

   二百年前那位奋笔独书的草莽学者,二百年来传抄密藏的无名义士,他们虔诚的渴念就要得到后世的回报。同时一种民间的学术愈来愈显示出它的光亮,我们悲愿中追求的「文明内部的发言」,也即将迈出它的一大步。

   与此书相关的历史背景资料,台湾商务版附录的杨怀中先生所著「马明心.田五小传」勾勒清晰。我写过的一些,为备考附上目录。

   这是一部伟大的历史文献。中国回民自唐至清一千四百余年里,宗教编译虽有很多,但历史著作仅此一部。此次的甘肃版手抄本原件与马学华译注本一旦印出,毋庸置疑,必定将引起国内外学界的注目。对它的接续研究和热烈讨论已经可以预知。或许,它还将远远超出文献学的范畴,推动人们对各种问题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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