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书之源起
很高兴能和在座的各位一起读书。
前些日子,哈三阿訇夫妇来我住处,希望我能带大家读书。我随口列出几本书来供他们选择,就选了马克斯·韦伯的这本《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
这是韦伯社会学的典范之作,也是艰深难懂的,可它对我们穆斯林而言有着很高的阅读价值,它从现代资本主义的起源和工业化世界的形成上揭示了现代社会,而西方的崛起又映照了伊斯兰世界的衰落。伊斯兰世界若要再兴,就得知道西方强大的原因是什么。
穆斯林总是对西方崛起不解,以代治者自居,却处于现代社会无足轻重的地位。不解真主为何会这样安排。“真主必不亏枉人一丝毫。”(4:40)借用黑格尔的一句话来回答这安排,就是,一切存在都是合理的。西方只有做足了崛起的塞拜布,真主才会允许它崛起;穆斯林世界也只有不得不衰落,真主才会任由它衰落。这合理性是极易看出来的。譬如美国是当今世界超级大国,主导国际社会体系,虽有各种不足甚至是不义,可现在有没有一个阿拉伯/穆斯林国家有资格取而代之呢?我看还没有!
穆斯林捧起双手:主啊,这是为什么?不见有回应。实际上早已回应了,就在一百年前韦伯的这本书里。
这本书所揭示的西方的崛起,或言一个人类新世界的起源,比我所读到的其他作品更让人信服。我早期读汤因比、斯宾格勒和黑格尔,他们的作品带有西方的自我批判,属于通史通论和历史哲学,虽宏大壮观,但不给确切答案。而韦伯这本书,从历史细节/经济历史学着手来揭示真相。若我们在还报日能见到真主对西方近代的历史记录(文卷),或许韦伯这本书是较为接近它的。
现在能坐下来喝着茶读书,是主的恩典。书也是很有趣的,读到关键处,总能让人心情澎湃。当然有许多书并不具备读的价值,读它们纯粹是浪费生命。所以书的选择是极为重要的。韦伯这本书是负有盛名的作品,不会徒有虚名,读之必会有收获。只是它艰深难懂。可只要是汉文的,理论上来讲都是可以读懂的。我带大家读它,若是大家不懂,没有收获,这不怪你们,只能说明我水平差。
这本书是社会学作品。
社会学是历史学的精微化,历史学发展到一定程度后,不再满足于记录,譬如编年史;也不再满足于通论历史和给历史一种形而上的哲学和思想解释,譬如黑格尔的《历史哲学》;而注重研究历史细节,从人类的社会活动中找寻真相,揭示事物的原因,这就形成了社会学这门学科。现在公认的最早运用这种社会科学理论的是伊本·赫勒敦,而在西方,这一领域/现代社会学理论的开创,则主要是孔德、涂尔干、韦伯和马克思等人。
韦伯主要研究的是宗教/文化与经济的关系,这种视角使他从社会学来在资本主义这个经济学领域。这种对资本主义的关注,也是因为一百年前德国学界关于现代西方社会起源的一场论辩。他从经济历史学/文化史上,将资本主义视为历史的产物;又与涂尔干的实证主义社会学理论不同,他倾向于个体主义,从而发现了资本主义现象背后的精神力量。这种对资本主义的宗教视角,比纯粹的经济学视角,譬如亚当·斯密的古典经济学,更让穆斯林感兴趣;也比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更教人信服。
韦伯所说的“资本主义”,指的是在宗教改革后由清教精神所推动的一种现代形式的资本主义。出世的宗教与入世的资本主义,这两个矛盾的存在,是如何走在一起的呢?在新教神学家所推动的宗教变革下,昔日修道院里的僧侣们,走出来,甩手关上修道院大门,走进现世生活,将职业视为天职,决心一改人类社会未被驯化的原始蒙昧状态,在大地上建立上帝的王国。这种社会精神气质/资本主义精神,创造了一个新世界。这与马克思将资本主义的起源解释为是资产阶级的经济利益的驱使不同,韦伯这本书呈现了对这种历史唯物论的批驳。
这书我最初读的是三联书店的版本(1987年),是甘阳、于晓等人翻译的。可这个版本并未带在身旁,也很难再买到,手头只有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的一个新译本(2010年)。哈三阿訇找来市面上北京大学出版社的一个译本。我看过这两个译本后,给大家选择了社科版。这个版本是由斯蒂芬·卡尔伯格的英译本译出的,参考了德文原著、三联旧版和台湾的一个版本。它与三联旧版相比,译文偏向外文原著,是晦涩的直译,可我觉得更接近原著和韦伯的思想,且修正了旧版的一些差错——这在许多细节上都体现出来了,算是目前译本中最理想的版本了。
长久以来,穆斯林封闭在自己的知识体系里,与世断绝。而世界日新月异,西方崛起,旧秩序土崩瓦解,穆斯林跌入到历史谷底。可当难民横渡地中海去往西方逃命时,他们却只有对西方的谴责、对资本主义的恨。而后又重回到自己的知识体系里,过起“中世纪”的经院生活。世界的一次次裂变,未能激发这个群体的知识分子/宗教学者从旧知识体系里走出来,形成一种对世界的全新思想认识,将穆斯林带出深谷。自1798年旧秩序崩溃以来,他们既未能产生改造历史的“清教徒”群体,也没有总结历史的“韦伯”。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就把这当作第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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