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兰教在短短1,400年间拥有15至16亿信仰人口,可说是发展与传播最快速的一神教。不过身在台湾的你对他们的认识又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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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有多少信仰伊斯兰教的穆斯林,平常就生活在我们周遭吗?他们从哪里来?为什么伊斯兰教也称作「回教」?所谓「清真」又是什么意思?
发源至今1,400年的伊斯兰教,现于全球共有15至16亿信仰人口,与基督教、佛教并列世界三大宗教,综观人类宗教史,可说是发展与传播最快速的一神教。不过,身在台湾的我们,也许会比较熟悉拿香拜拜的民间传统信仰或佛教、道教;至于外貌庄严的清真寺、车站内的穆斯林祈祷室、路上偶尔可见的伊斯兰头巾(hijab),却像陌生而神秘的异文化景观。
「在东亚世界,尤其以汉文化为主流的中国大陆与台湾,大众普遍对伊斯兰文化知之甚少,而且受到近年全球化效应与社群媒体的渲染,更容易对穆斯林群体抱持许多迷思和误解。」长期研究中国汉语穆斯林的政治大学民族系副教授张中复,有感而发地说。
从1992年开始,张中复深入中国西北甘肃、宁夏、青海等地进行田野研究,更到东南沿海泉州数个「回民」聚落寻觅地方文献史料,追溯伊斯兰教如何自唐宋以来,海陆并进地传入中国,并与汉人社群产生密切的交流和碰撞,逐渐生根发展。横越时间、空间、文化的差距,张中复以民族学、人类学式的换位思考,引领我们真正认识中国大陆、台湾的穆斯林群体,破除社会常见刻板印象,更从中洞悉宗教、族群、国族间的关系与张力。
台湾穆斯林简史
你知道吗?台湾历史上曾出现三波穆斯林移民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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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历史上曾出现三波穆斯林移入潮,前两波都是从中国移入的回民,或称为「汉语穆斯林」(Chinese Speaking Muslim, Sino-Muslim or Sinophone Muslim),分别随明末至清(17至19世纪)来台移垦,以及战后国民政府迁台(1949年)两次移民潮而来。
张中复解释,穆斯林最早自唐宋由「海上丝路」从西亚地区来到中国,即所谓「蕃客」,元朝的蒙古统治阶级更刻意引进大量西亚与中亚穆斯林协助帝国治理,因此,到了明末清初,中国东南沿海已存在许多来华穆斯林的后代。他们有着阿拉伯、波斯等不同的族群背景,与当地汉人杂居通婚,在语言、服饰、思想上都已华化(Sinicization),而唯一代代相传没有变易的,是「宗教信仰」。
穆斯林最早从唐宋开始,经历元朝引进大量穆斯林协助帝国治理,到明末清初,中国东南沿海已存在许多来华穆斯林的后代。图为元代后半身像,袍服锦缘为元代御用「纳石失」伊斯兰风格织金锦,可见伊斯兰文化影响之深。
图片来源/国立故宫博物院典藏。元朝《元代后半身像》。
居住在泉州地区的回民后代,有一部分跟着明末以降的移垦潮来到台湾,定居于今日鹿港、台西一带,成为台湾有记录以来首次的穆斯林踪迹。
「但在明末来台移垦的汉人中,闽南文化仍是强势,早期来台的泉州穆斯林后代很快就受到周遭的汉人社群的影响,而逐渐失去穆斯林的信仰与文化特征,如今只剩下零星的历史记载。」爬梳日治时期如旧惯调查等资料,张中复发现回教痕迹已不复见,表示回民后代这时已完全融入闽南社会。台湾下次再出现伊斯兰教与穆斯林社群,要到日本结束殖民统治的战后时期。
中华民国第一届国防部长白崇禧,为第二波来台的穆斯林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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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国民政府于国共内战失利撤退来台,迁台的外省族群中,也包括分布中国大陆各省的穆斯林,其中最著名就是作家白先勇的父亲白崇禧上将(中华民国第一届国防部长) 。
「从中原各省一带讲汉语的、或新疆一带讲突厥语的,这群来台穆斯林第一代70多年前来到台湾,筑构了今天我们所能看到的主要部分伊斯兰景象。」他们最早在台北市丽水街开建台湾第一个清真寺(后迁至新生南路);前身为中央政治学校,战后在台复校的国立政治大学,现在会有阿拉伯语及土耳其语等专业学系,也源自这段历史。
而近年来随着政府政策的改变,现在这第三波来台的穆斯林则是随处可见、却也常受忽略的群体:即东南亚外籍移工(印尼籍为主)。张中复说:「近几十年,台湾短时间内接连出现二、三十万名穆斯林,其中大部分女性从事居家照护,我们把家里最亲近的长辈交给他们照顾。
男性则在苏澳、东港等地从事各种渔船工作。从火车站广场到『印尼商店』,都有他们的身影。而随着求学、经商来台的亚非等地的穆斯林人数亦持续出现,这说明当前台湾的伊斯兰情境已明显的多样化。 」
台湾历史上前后出现三波穆斯林来台潮,包括清末明初移垦汉人一部分来自泉州地区的回民(日治时期经闽南化,仅留少许历史痕迹),战后随国民政府迁台的回民及其后裔,还有九〇年代以来的东南亚籍移工为主的境外穆斯林,其中印尼籍移工多数信仰伊斯兰教,这让台湾人更能直接感受到伊斯兰、穆斯林族群的多样性。
台湾的伊斯兰情境变得更加多元,也促进如机场礼拜殿、学生餐厅清真饮食区等友善空间的成立。如今,战后中国回民及其后裔、少数在台湾新入教者,加上境外来台移工,三个群体汇集起来的混和体,即是所谓的「台湾穆斯林」。
企划脚本/林义宏 美术设计/林柏希
「回教」是正确用语吗? 「清真」指的是什么?
印尼有两亿穆斯林人口,但如果你对一位印尼籍移工提到「回教」,他可能会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因为以「回」代称伊斯兰,来自中国的族群历史脉络。
历史上「伊斯兰教」由西域传入中国,中文便以该地「回鹘(Uyghur)」部族名(今维吾尔族),称呼他们所属的宗教,便诞生「回教」一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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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中复解释,民国初年孙中山以「满汉蒙回藏」标举中华民国五族共和的理想,其中「回」这个字,源于北方游牧民族「回纥(鹘)人」,今天我们所知的「维吾尔族」,祖先就是后来西迁至新疆的「回鹘」(Uyghur)。由于后来西迁后的回鹘人开始改信伊斯兰教,宋代以来西域的地域与人群出现「回回」一称。
元朝时大量来自西域的穆斯林来华,并分布在中国内陆各地,外来的伊斯兰教与穆斯林族群需要一个在地化的称呼,因此出现「回回人」,以及「回回教」这类的中文语汇。追根溯源,这个原本「回鹘」的族名,就在这个特殊的历史脉络下,成为「回」这个代表中国伊斯兰一词的由来。
「西域是回回或外来穆斯林的来源地,他们信仰的宗教就叫回教。」所以回这个字表「音」而非表「义」,无须联想到汉语中回归、回家这些原本的动词意涵。
伊斯兰教传入中国所衍生的另一个本土化词汇,还有「清真」。张中复指出,伊斯兰信仰的本质与生活文化的展现,都须符合阿拉伯语的halal概念,这意味着合法、正确与清洁等内涵。但halal如何与华夏社会的概念结合,于是便出现「清真」一词这个语意符合阿拉伯语、但实质以汉语展现的典型的字汇。
在华夏传统的多神教(polytheism)环境中,「清」、「真」表示穆斯林遵循教义的生活实践,以符合伊斯兰教「认主独一」的一神教(monotheism)观念。 「清就是是纯净(pure),真是不容怀疑的事实(reality)。这个词汇明显并明确表述伊斯兰的核心概念,并使伊斯兰在中国在地化的过程更为落实。」因此,清真寺就是穆斯林的宗教场所、清真饮食则指符合教义规范的饮食等。
然而,中国并不是伊斯兰国家,13亿人口中十个穆斯林少数民族只有24,000,000万人,几乎不到百分之二。其中,有10,000,000说汉语的回族人「大分散、小集中」分布于华人所有省区,与各地汉族互动密切。虽然在当代这种文化交流更趋快速,但从文化变迁、社会适应与族群认同上,中国穆斯林正面临严肃的,张中复称为「三大防线的挑战」:
身处于汉人社会的穆斯林在饮食、丧葬、婚姻等方面,历来遵循着符合教义,以承继信仰为依归的生活实践,然而近年大环境变迁下面对更加严峻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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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食上,穆斯林必须遵守「禁食原则」,不得食用《古兰经》定义的「不洁之物」,不只猪肉,还包括血液(如鸭血汤)、长相凶猛动物(如蛇、鳄鱼),以及有害身体的烟酒毒品等等。丧葬上,伊斯兰教坚持土葬,因为火葬代表「下火狱」。婚姻方面,伊斯兰教若非同教通婚或嫁娶随教,将面临后代子嗣无法承继信仰,伴侣双方生活习惯难以协调等问题。
这些坚持,代表着穆斯林群体的存在价值,时至今日却越来越难守住。虽然像云南与西北的甘肃、宁夏、青海等民族地区,回族穆斯林在宗教信仰与生活实践方面还很明显地恪遵教规,尽量落实「三大防线」。
但在汉文化明显占优势的散杂居地区,加上人口流动与迁徙频繁,让这「三大防线」不容易贯彻到底。或许这种现代化的趋势很难抵挡,但「我是回族但不是穆斯林」的现象已升温。对回族来说,没有伊斯兰信仰,也不遵循穆斯林的生活方式,这样的民族意涵究竟为何?值得深思。
日常差异,构成族群/宗教歧视
全球媒体如今常为穆斯林贴上恐怖主义的标签,连带制造许多仇恨言论,形塑台湾民众对伊斯兰文化的刻板印象;台湾东南亚籍移工喜爱聚集的台北车站大厅空间,也曾施行以秩序之名行社会排除之实的禁坐规定。
张中复指出,穆斯林进入汉人社会几个世纪以来,从明显的歧视到隐微暧昧的偏见,是历史变化中始终不变的主题。但综观近代中国与台湾的「辱教案」,穆斯林历来遭受歧视的标靶,往往并非什么高深的宗教教义,而是回、汉之间再日常不过的饮食、作息与生活观念差异。
每逢斋戒月,一大早起床念经、礼拜,在清代曾被地方官怀疑是「夜聚晓散」的不良行为;时间节律依「回历」而行,与汉人农历体系不同,则是「不遵正朔」;只敬拜真主阿拉而不膜拜偶像,所以家里没有神主牌,初一十五也不祭拜祖先,会被指责「忘本」、「不敬天法祖」。张中复更发现,光「不吃猪肉」就足以让汉人将穆斯林划入异类范畴,加以侮辱嘲讽。
以1932年上海「南华文艺侮教事件」为代表案例,该杂志当时刊登一篇文章,讨论「为什么回民不吃猪肉」,沿用印度教因其神圣性不吃牛肉、汉人则因其为耕兽的逻辑,告诉读者回民之所以不吃猪肉,是因为他们的祖先是猪八戒──这般哗众取宠的歧视言论,当然引起轩然大波。
在海南岛田野调查时,张中复也曾听闻当地回汉械斗的历史场面:汉人把猪头丢进清真寺、把猪血倒进回民的井里,让他们绝不敢再饮用。
张中复指出,穆斯林进入汉人社会,从明目张胆的歧视到隐微暧昧的偏见,是历史变化中始终不变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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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以后,相似剧情仍一再上演。 2005年,台湾综艺天王吴宗宪节目上称回教徒不吃猪肉,是因为「回教教祖」(其实应是先知)穆罕默德是喝猪奶长大,引发台湾回教徒群起抗议。过去也常看到台湾的移工雇主,强迫信仰伊斯兰教的移工吃猪肉等不重其信仰的负面新闻。
从划分界线到相互理解
中国传统天下观里,穆斯林来自的西域地带,属于蛮夷之邦,而非「华夏」。唐宋时期,他们被称为「蕃客」,之后被称为「回民」、「回回」, 1947制定的中华民国宪法则以「内地生活习惯特殊之国民」泛称,中共建政后,改以少数民族框,赋予其「回族」身分。
张中复指出,中国穆斯林几世纪以来承受主流族群的排挤与偏见眼光,甚至经历以「消灭宗教」为重点工作之一的文化大革命,仍能完整地存续下来。如今国家体制亟欲控制与支配,但都不可小觑伊斯兰在中国这个根脉相连的历史韧性。
累积多年田野经验,张中复点出最重要的并非研究技术或学识渊博,而是与研究对象之间的尊重与信任。接触中国汉语穆斯林的过程中,他也学会在中文穿插「经堂语」或方言,不仅有利沟通,更能和当地人拉近距离。
所谓经堂语是将经典内常用的阿拉伯语、波斯语词汇,以外来语形式化为汉语词汇,例如:波斯语源的阿訇(音ㄏㄨㄥ)指的是当地宗教领袖;阿拉伯语的「伊玛尼」是信仰、「朵斯弟」是信众、「乎昆」是教法解例等。
「做民族学研究,我们必须融入语境,从对方的角度了解被研究者的世界。」他语重心长地说,「其实,民族学的研究对象之一(少数民族)根本不需要被研究,他们需要的是被理解。当然这种理解是必须建立在互信的基础上。我十分感谢在这30年间帮助过我的两岸穆斯林长辈与朋友,由于他们的无私与热情,让我这个台湾的汉人有机会亲自体会当代中国伊斯兰的真实与可贵。」
而了解「异己」,终究也是了解「自己」的一种方式。梳理中国与台湾穆斯林的历史轨迹,同时也让中国与台湾族群史鲜为人知的一面得以被看见。
张中复语重心长地说:「民族学的研究对象(所谓的少数民族)根本不需要被研究,他们需要的是被理解。」
(原题:看见台湾穆斯林:政大张中复追踪伊斯兰教进入华人社会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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